我美麗的朋友,
最近被老闆指派進工地救援,負責建商最頭疼的使照工作,老闆要求我全權督軍,務必在期限內使命必達。 以期限對照工進而言,這其實是個非常艱鉅的任務,但既然我忝為特助 (就是特別無助的意思..),自然沒吭半句廢話,LP墊著,乖乖領命。
其實我對工地是完全不陌生的。
童年就在俺老爹的工地裡玩耍長大的,空氣中混凝土的氣味、水泥砂漿的濕濘、鋸台切割的急轉聲、焊接的焦火味,乃至大分貝的拉吉歐台語歌聲,與工務所冷氣中無所不在的香菸味,都是我從小記憶中熟悉的感官經驗,幾乎深植我的血液裡面。記得那時在老爹芝山岩附近的小工地,最愛撿拾各種顏色的馬賽克,對「泰露」這種表面像寶石又不是寶石的玩意兒情有獨鍾。還有也愛玩墨斗線,當時傳統的墨斗有著東方的造型,特別會讓我聯想起神明的法器而有種莫名的敬畏感,尤其很喜歡看大人彈墨斗線,覺得很厲害! 要不然就是在工務所搗蛋,很喜歡玩可以轉呀轉的磨蕊器、很喜歡拿著一大串鑰匙試開著各個檔案櫃的鑰匙孔、很喜歡趴在藍晒圖上聞著那個油墨的氣味,那是我童年的獨特樂趣。
沒想到大學竟意外地念了建築。
那幾年囫圇吞棗似地塞進了許多有關建築的知識,設計的、測量的、工程的、設備的、美學的,但卻沒有一堂是所謂工地的。每天玩紙上建築,想辦法弄懂一些抽象的建築詞彙比方說「場所精神」
或「空間涵構」,思緒總在天空飛但卻始終覺得不太踏實。因為覺得自己玩得不好,索性研究所也不念了,畢業後直接當兵去,卻沒想到那才是我真正碰觸建築的開始。下了部隊後從土水班小工開始學做粗工,挑沙、搬磚、扛水泥、攪土、貼泰露、抹縫、破碎機打毛、砌磚、放水線等,樣樣得靠自己的雙手做起,於是乎童年對工地的感官經驗開始多了份重量,身體清楚記得每種材料的輕重、質地、特性與手路,汗水換過的建造,即使技藝不精,仍然十分寶貴。建築大師路易斯康發明了一種「主體與材料對話的方式」,他主張建築師該與每種材料對話,比方說他最經典的對話是他曾拿起一塊磚對著它說:「磚啊! 你想成為什麼呢?」,磚回答說:「我想成為拱。」,以前學生時代看不懂他老人家的意思,後來自己做工後就懂了。
我更是主張建築師應該親手蓋過房子、做過工,我不用問磚,我會直接拿起它來築成拱。
退伍後不久就出社會了,從賣房子做起,然後設計房子,輾轉又回到了工地蓋房子,開始接觸的工種、工項、工料也變多元了,覺得非常有意思! 雖然做過的都是些名不經傳的建築工程,然而許多製造的邏輯卻是大同小異,一通百通。也十分幸運曾經跟著日本著名的織本構造如恩師般的老前輩學習,藉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遍雙北數十個不同建案的工地,觀摩過許多不同的工法,舉凡逆打、雙順打、地改、SRC、單元式帷幕、中空樓板、隔震墊、制震壁、預鑄等,算是沒吃過豬肉也看過不同的豬走路,著實長了不少見識。這些有趣又紛雜的工地經驗讓我雖不精通但皆略知一二,以前實在不曉得這些亂七八糟的經歷對未來有何幫助,現在發現我在工地裡讀圖與對工項的理解都比許多包商快速許多,才知道妙用。
台灣工地有種特殊的次文化。
進工地當然得學也得懂這種次文化,喜不喜歡是另一回事。像是最重要的工地術語,不論你老家祖上是哪裡人操著是什麼口音,在工地裡溝通工序的語言就是日式台語與台語,比方說「蘭嘛控」、「席阿給」、「啊索比」、「大泰露」、「帕ㄉㄟˋ
」等,那是做工郎在工作上交流的共同語言,聽不懂就等著人家給你白眼。
另一個也很重要的就是工地飲食,除了叫小蜜蜂或福利社送便當、飲料、結冰水來補充餐食營養外,香菸、檳榔與阿比都是基本的提神補給,跟上班族喝咖啡一樣意思。別小看這三樣東西,都是有學問的,入行做小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懂得幫大師傅買菸買檳榔與買阿比,如果這點巴結的基本禮數都學不會就別幻想師傅會教你真功夫了,一邊涼快去! 比方說買阿比(維士比或保力達B)不只是去福利社或藥房買一罐阿比,是要買「一組」的,最基本的喝法是加一瓶罐裝黑松沙士,有的師傅喜歡加伯朗咖啡、還有的喜歡加莎莎亞椰奶、更猛的是直接加台啤,各種配法怎麼套比例才會好喝都是需要經驗的,而且年資老道的師傅只會上午喝,下午是不喝的,自有一套學問在,有意思吧! 又比如說買檳榔,口感是要包葉的、菁仔的、還是雙子星,口味是要紅灰還是白灰,都各有人愛,但檳榔汁與檳榔渣亂吐卻是工地最噁心的畫面,個人非常厭惡。現在許多新一輩的工班師傅都不喝阿比也不嚼檳榔了,但還是菸不離手,而香菸確實是台灣工地現場「喬」事情時最好的緩和劑,許多衝突與摩擦,有時站在一起點根菸都變得比較好講,也比較聽得進去,很奇怪,我自己的經驗也確實如此。所以說工地裡,「請菸」與「打菸」也是個眉角,連用賴打怎麼「點火」也是有禮數的。這些,則可說都是做工郎在情感上交流的共同語言,不只是電視廣告上大喊「福氣啦」那種氣口而已,很有意思。
對我來說,工地也是有它的美感的。
我曾特地到日本參訪過日系營造井然有序、一絲不苟的工地,那裏處處感受得到一種控制慾般的秩序美,敬佩承認確實很厲害。若撇開管理不說,台灣的工地也是有美麗的風景,就看你願不願意用另一種角度去欣賞。散落的管線、靜默的磚石,浪貓浪狗夜裡踩過的小腳印,午後斜陽的光影爬上尚未粉刷的素牆,晚霞餘暉時線條分明的施工鷹架,這些我都覺得蠻美的。當然最美的還是工地裡的某些人,笑容爽朗的大姐頭、含蓄靦腆的老工仔、赤裸半身納涼的小哥、還有掉了門牙的原住民雜工,以及我們自己質樸的同事們。這些人在我眼中都很棒,我的鏡頭特別想留下他們的真實美,誰說工地不可以是另一種時尚呢?
對我來說,能用雙手與勞力賺錢養活自己與家人的人,都是值得我尊重的。
秋老虎發威的九月天,日日幾乎都在忙工地與執照的事,人曬黑了點,希望也順便瘦一點。雖然老闆交付的使命尚未達標且壓力日漸倍增,但我很高興他終於願意放我進工地了,以前數次跟他主動請調他都不肯,這回他自己承認他意外的發現我竟可以上手,我笑而不答,回給他一個「早就跟你說咩」的眼神 : )
這就是我眼中「工地的風景」,沒有艾倫狄波頓式的睿智博學,卻是我真真實實的親身經驗,與妳分享。
秋日。好
Form
2015.09.23 @ 秋分的台北 工地
來聽首Hip-Hop吧~
(LP墊著是當兵術語,就是男人的LP)
(兒時有些記憶是當年工務所的阿姨們去年見面時笑著補述給我聽的)